
藥王繪卷企劃 ◈ 卿辰芳荼 ◈ 主線故事集
卿辰矇了,跌坐在地久久不能自已。
他以為自己是對的、是善的,到頭來卻不能肯定自己並不是錯的、不是惡的。
千陽嘶啞游離的嗓子又哼起了那歌。不繫舟,謝紅塵。
卿辰顫抖著猶豫著,一雙手伸了又抽,在腦子一片混亂之下,他最終解開了固定千陽的繩子。他終於明白到,自己十年來從未了解過這個女孩,從未。
千陽沒有道謝,亦沒有道別,這十年光陰不過就是一場錯上加錯罷了,他們談不上相識,談不上恩仇。
凋零破敗的身子緩緩站起,越過卿辰,逕直走向屋外,走向盜日林深處。
如果不是躲著、防著甚至是偷著卿辰所不注意的瞬間去尋死,而能夠以自身的步調歸去,千陽會選擇如何走完?
卿辰下意識覺得這個答案之於他至關重要。
於是他慌忙起身追去,昏暗無光的深林之中,他不知千陽已經離去多久,已走了多遠,只能靠著千歲的動物本能去探尋千陽的氣息。
十年未曾站起身過的人類,按照醫理而言,能走出十步都是奇蹟了才對。千歲與卿辰卻找了有一刻鐘,方在一株橫躺林底的斷木殘骸之下,找到了千陽。
她盤腿而坐,垂目閉息,幾縷盜林罕見的碎陽灑在她身,零零落落,若千星辰。
卿辰這二百多年的壽命中,從未見過如此莊嚴肅穆的景象,也從未見過如此意志堅決之人,他雙膝伏下朝千陽的軀殼深深一拜。
千陽巧在此時,正式逝去。
霎時周圍的參天巨木皆颯颯呼嘯,天震地動、飛驚走竄,當卿辰意識到事情不對時,已來不及逃。
一道道風刃自千陽體內射出,瞬間撕裂遺骸,並朝卿辰直撲而來。
他連哀悼千陽最後留在世間的唯一證明的時間都沒有,愣愣看著風刃襲上眼前。
「快跑!!!」
千歲反應極快,用他肥厚的尾巴去接第一波風刃,擋是擋下了,但他的尾巴也當即斷落。
看著斷尾自空中緩緩墜下,卿辰醒悟到自己正在面對的究竟為何——是瘟物,是他,一手溫養了十年的瘟物。
意識到此,再無暇多想,他朝仙山方向狂奔,邊跑邊不斷擴大求救信息的範圍。
趁著瘟物轉頭啃食那斷落的尾巴,千歲趕上卿辰,叼起對方往背上一甩,一靈一獸加速逃亡。但他們終究不是戰鬥人員,在瘟物面前,弱小得可憐。
瘟物很快就追了上來,風刃削斷樹幹,傾倒堆積的巨木攔住他倆的去路。
但就像是為了狩獵而狩獵的貓,那瘟物沒有急於捕食他們,反而慢悠悠地走近,鐮刀一般的前臂輕輕搔刮卿辰的臉龐,似是探究,亦似嘲諷。
那不自然的複目中全是卿辰的倒影。
千歲還想發動攻擊為他爭取時間,但被他阻止了,就是爭取到那頃刻片光,也不會改變他今日就要死在這裡的命運。
「這是我的惡行,所結下的惡果。」
終於,瘟物似乎賞玩盡了,它將尖銳鋒利的前臂刺入卿辰的左臂,緩緩張開腥臭可怖的口喙。
就在這時,一柄禪杖從天而降,將那瘟物震開,同時卿辰周身浮現出一圈又一圈金色的紋路,緊接著便見到光頭的龍五箭步抵達,是他隔空打出的一個捨身咒,套在卿辰身上。
此刻龍五持杖護衛在卿辰身前,佔瘟物北路。
銀髮的丁瓦自瘟物東方現身,西邊走來的則是抱琴的巫夏。
龍五側頭瞥了一眼卿辰的傷勢,匆匆低語一句:「撐住,芍兒師姊就快到了。」
然卿辰已經聽不清了,他的左臂受到高發感染,全身熱脹無力,雙眼昏瞶,雙耳轟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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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醒過來時已回到仙山,他們正準備對他進行共煮治療,他的左臂感染嚴重,運回勻淨湖時一路上全靠龍五的捨身咒去壓制擴散,搞得龍五現在也得下池共煮。
卿辰隨口問了句「瘟物呢」,本來是想著會得到已經殲滅的回答,卻從芍兒口中得知,那瘟物逃了。
他從沒聽過瘟物會逃。
那些東西就像是不知恐懼為何物的恐懼本身,它們永遠處在狂怒之中,即使纏鬥處於下風,它們至多便是防守並伺機而動,從未,聽聞退卻。
雖說仙山已經緊急編派了多股藥靈下凡去追緝,可天下之大,一時半會難有下文。
他忽然想起那時與瘟物對視時的畫面,燃起了一種命定感——那瘟物是他的業、是他的課。
當然一個身嬌體弱的醫者,去談誅殺瘟物根本是笑話,但他相信自己有自己能做的事。
傷癒後,他更加努力地去走訪災病區,甚至連他體質不適宜進入的戰區都盡力去了,一年中有十個月以上的時間,他拉著晴時滿世界跑。留守仙山的陣雨則幾乎是三天兩頭,就得在山門口提著大包小包,託下山的藥靈順路給他們寄送藥材和耗材。
即使難得回到仙山一趟,卿辰的第一件事也是去詢問總指揮半暖,可有滅燼回報斬殺掉那頭瘟物了。
晃眼風塵碌碌一百年,卻猶如石沈大海。
漸漸地卿辰放棄了,或許在某個陰暗的角落,被哪位厲害的滅燼偶然擊斃,又剛好沒有回報仙山,也說不一定。
「甚麼宿命注定的敵人,果然還是那些傳奇故事裡才有的呢。」
最平淡的結局,至少好過最壞的。他安慰著自己。
迎來百年大忌,卿辰回到盜日林中那株枯木處,只可惜漫漫長歲,加之盜日林陰暗潮濕,當初的巨木早已朽爛歸土。
景物不復,人事也非,站在當時千陽閉氣自戕的位置,卿辰不由得笑了,一直以來,他都是事事最放不下的那個人⋯⋯千陽放下了,天地景色放下了,或許連那瘟物也放下了。
晴時和陣雨是第一次來到事發地,沒有沉重,只覺充滿好奇,在他們的視角,關於千陽的細節,卿辰一直都說得很含糊。他們所不知的是,並非卿辰刻意隱瞞,而是他對千陽所知,本就只有那一身的傷罷了。
三靈散漫遊蕩著,一邊緬懷過去、一邊打鬧閒談。
時光如悠悠長河,過去的事情總會被沖淡,而活著的總要學會前行。
鳳凰山下雨初晴,水風清,晚霞明。
一朵芙蕖,開過尚盈盈。
何處行來金刀客,黑罩頂,血染衣。
忽聞故人絕唱曲,情歷歷,聲淒淒。
一念遲疑,破空刃穿林。
拔山倒樹終尋覓,夢未醒,雨未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