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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距今675年前)

 

卿辰曾在殷國繁華的都城中,救過一個女孩。

娃娃十五歲,正值花兒初綻的盛年。

 

當時的卿辰在人世參加了一個,以醫術、病案交流為目的的組織——義山醫會。

他混跡人群,擬姓姬,結交了不少人類好友,有的是仁心仁術的遊方郎中;有的是藥武雙全的俠醫;有的是飽讀醫書論典的老學究。縱然是一群蜉蝣般朝生暮死的族類,卻還是讓卿辰學到不少東西。

四年一度長達七日的醫會,今度,是卿辰所參第二回。

 

那天便是其中一個醫者,江湖上稱之「賊先生」班厭的傢伙發現了那個女孩。

班厭本是前去取些不義之財,意外撞見富人與家僕悄聲談論,地窖中人已無樂趣可言,合當棄之,再尋新玩。

畢竟有著一顆濟世心,班厭最終還是去察看了地窖。

那女孩甚至不需要鐐銬,就像一攤爛肉,鋪展在地上。他一度以為那已經是具屍體。

知道憑自己的醫術救不了她,但班厭想到醫會的眾人,不禁燃起希望,於是他趕緊先找來當夜正巧無事的卿辰,再返回地窖中將女孩偷偷背出,交與他。

 

卿辰初見她時便傻了。

 

他從未見過那般殘忍的畫面。

女孩的頭皮大半脫落,餘下稀疏的髮如枯木死灰;

臉部腫脹變形,一隻眼已經爛了;

牙幾乎被敲光,舌上有著被穿孔後照顧不周引起的潰爛;

身形枯槁,肌膚粗糙,佈滿了傷痕:勒的、割的、揍的、扎的、燒的、還有蟲咬的;

雙腳腳掌腫脹,腐肉的臭味濃郁嚇人;

失去了幾根手腳指,仍在的,指甲也都沒了;

陰部⋯⋯受到侵犯的痕跡即使被血肉模糊的傷痕遮掩,依舊清晰。

 

即使是這樣的姿態,卻仍然活著——許多年後他才明白,那也只能稱作活著了。

一直到班厭出聲要他別哭了,他才驚覺自己淚流滿面。

 

卿辰做完簡單處理後,他們便返回集會的醫館。

翌日,幾乎所有在場醫者都搖頭,這樣的姿態,就算治好,人也只能是廢的,太多無藥可醫的傷,加上女孩已呈現傷津脫液狀態,傷藥反應的研究價值又更低了。

近利的束手告辭,無能的旁觀嘆息。

唯有卿辰與班厭不放棄。

在卿辰提議下他們將之運往附近山中,尋找一位他熟識的隱世高人。

 

「只要跑得快就行,位置越近越好。」

趁著煎藥,卿辰趕緊悄咪咪地交代了千歲。

 

三日後,千歲回來通知他,已安排好那位「隱世高人」——同為藥靈的陳九

得到消息後,卿辰為女孩敷上準備已久的鎮靜藥膏,班厭將女孩以幾層不同的布料細細包裹,最後再罩上青與黃兩層綢緞,看上去便沒那麼滲人。

兩人以驢車慢慢將女孩拉至深山中。

「……你說的就是這……孩子?」

班厭對於出來迎接的陳九感到懷疑,異於常人的髮色和嬌小童稚的身形,與他預期中的世外高人形象差距甚遠。

卿辰白了他一眼,「別小看人。」但事實上他也有些意外陳九是如此嬌小可愛的藥靈。

「我開始治病救人的時候,你毛都沒長齊呢,小子。」

懷中抱著玳瑁,陳九湊過去想瞧瞧這讓卿辰大費周章的病患。只可惜包得緊密,是男是女都瞧不出。

 

好容易將班厭打發離去後,卿辰抱著女孩,搭上陳九的靈獸胡麻餅,火速將女孩送至他在盜日林邊的小屋。若是馬車,不眠不休也要十日才能到達;就算乘著千歲,最快也要三日。

他本想著若能在一日內抵達便是最好,不曾想胡麻餅竟只花了兩個時辰……

 

「實在多謝,陳九對吧,還有胡麻餅。」

卿辰安置好女孩後,出門道謝。

「不謝,有甚麼要幫忙的再讓千歲來找我們啊,不用客氣!」陳九朝氣蓬勃地抓起胡麻餅的前爪朝卿辰揮舞,「很高興認識你喲。」

被眼前畫面逗笑,卿辰也回以一句幸甚相識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往後,他日日悉心照料,不知不覺在小屋處待了九年未曾遠離。

少女身上的舊疤已淡,新傷皆癒,但脫落的頭皮不可能再生新髮,瞎了的眼、斷了的牙、缺失的手指都不可能再長回來——須知破鏡難圓,覆水難收。

九年來少女就像一具會呼吸的死屍,從未開口說話,也不會動,對外界刺激毫無反應。卿辰為她製了一張輪椅,還在上頭安設了帶子,用以固定住她人,不至滾落,而不論卿辰做什麼,她都未曾反抗,就好像世界上再沒有任何感覺能觸動她的內心。

 

他給少女起名千陽

 

有時他會和千陽說很多話,有時什麼話也不說就一人一靈曬著日光。他一心都在千陽身上,甚至忘了他曾經最為期待的四年一度的義山醫會。

小屋中的日子,倒也算得上歲月靜好。

 

直到有一日,他轉身至院子摘取藥草的功夫,忽然聽見千歲在屋內大喊:「親親!!!」

他快步衝進屋內時,千陽正在床沿抽搐著。

千歲說他發現時千陽不知道塞了什麼進嘴裡,而後轉眼就是這樣了。

卿辰初斷是噎著,趕緊先運氣將千陽咽喉之物逼出,待到一物自千陽口中落出,他和千歲才驚恐地發現,那是他平日所用的,半截墨條。

雖然這舉動令卿辰匪夷所思,但這卻是千陽九年來第一次展現自主意識,不可不謂好消息。

可是再後來,千陽在生活中卻依舊沒有變化,仍是不主動也不抵抗,話也未曾說過一句,只是久久一次,久久一次會發生類似於意外,又好像是自殘的行為。

 

徒手抓起火盆中的炭,若不是千歲發現,她更是打算往嘴裡送似的;

卿辰帶她去打水,她卻忽然站到井邊往下栽,嚇得卿辰水桶一拋趕緊抓住她,還差點重心不穩一起跌井裡;

有一次,是真傷著了。卿辰在外頭正做著飯,只是喊千歲啣個藥包出來給他,一靈一獸便聽到傳來屋內扎實悶響,那是千陽掙扎後掀翻了輪椅,而後毫無猶豫地正面往地上撞去的聲音。

他們趕進屋時人已經失去意識,血流滿面。

 

卿辰不明白,千陽如此嚴重的自我毀滅傾向是從何而來,無奈之下只能把她固定得更牢,他和千歲輪著班兒的盯哨,千陽再也沒有一刻不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。

 

冬去春來,又過了一個年頭。

 

不僅是千陽仍舊一副活死人模樣,千歲、乃至卿辰都顯得憔悴許多。沒日沒夜地守著人著實太費神了,即使對藥靈而言,都太費神了。

但他堅信總有一天,千陽的心底能和這名字一樣撥雲見天日,暖陽照八方。

 

而他的願望,在這第十年穀雨的某個午後,或許可以說是實現了吧。

千陽終於開口。

但失去了太多牙齒,又十年未曾出聲,千陽本該有著屬於芳華少年的纖細聲線,如今卻只剩下沙啞破碎、含糊不清,簡直就像八旬老嫗的嗓子。

然而對於卿辰來說,這仍有如天籟一般,他高興得眼眶泛淚,十年苦熬,他終於打開了千陽的心防,他終於又向治癒對方邁進了一步。

他跪地伏在千陽的輪椅邊上,湊近了去聽對方想說什麼。

 

是歌,他的千陽低低的吟唱著歌兒。

聽著聽著,他開始覺得這曲調有些熟悉。

聽著聽著,他的臉色逐漸蒼白驚恐。

那首歌,應當未曾在世間通行過。

 

草草蘭因結絮果,輕塵短夢。

人間惆悵,可與誰說?

黃泉陽間俱相似,碧落亦有無間路。

 

問人生,淒涼否?

縱負深恩,一心惟願異鄉處。

不繫舟,謝紅塵。

 

那是大約四十年前,他在人間撞見的一個青年所寫,那時青年才子站在酒樓四階的欄邊,高聲對街吟唱,路人們均當他是醉酒的瘋子,甚至是唱畢後青年縱身一躍,當即斃命,也僅有卿辰一人上前試圖挽救。

那個青年名叫鴩。卿辰所不知的是,千陽,便是鴩的女兒鴂。

一曲如是惡夢呻吟的歌詞唱畢,千陽低下頭,佈滿血絲黃濁的獨眼,深深看進卿辰的金色雙目中。她滿是傷疤縱橫可怖的唇就在眼前。

 

我想死。

那一聲非是怨,非是看破,非是憂傷,這是明知奢求不可得的淒涼。

 

一千個太陽同在天空之上,放眼所見,不過一片焦土,何來生機?

卿辰忽然悟了,他,和那些瘋魔的富人,又有何區別。

他們鎖著千陽,折磨她卻始終吊著她的命;

卿辰鎖著千陽,保護看顧著她不讓她尋死。

同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。

究竟誰,更殘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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